韦三牛说,睡一觉就好了


“最后一杯。”


“来来,这才是最后的一杯,我的大院长,最后——”


韦天舒惯会劝酒,一番话不晓得来回倒腾了几次,哄着骗着把小半瓶洋酒灌给了已然醉眼惺忪的人。


酒杯被递到嘴边,凌远定定地望着似乎存着什么心思的挚友,爽快地接下它,仰头尽数吞下杯中物,紧接着递回去,叫他再多倒点,“两杯。”


特意混进去的果汁,腻甜味儿依旧盖不过酒精,味道依旧冲得鼻腔发胀。


这酒也许不好,凌远如是想着。不过闭上眼睛,酒水依旧来之不拒。


他饮得痛快,终于不负友人所望,一头栽倒在桌上,醉得任人摆布,也听得清他那挚友轻快的声音,“这就倒了。”




倒了?谁倒了?


不知道谁把他架了起来,天花板的灯光映在玻璃的桌面上四分五散,化成几汪水似的旋转流动,瞧得人眼晕。他定定地望着那儿,觉得自己好像也要溺进去了。


凌远低垂着头,迷蒙之中仍尽力教自己的脑子运转着。


倒了?


 他朝自己的朋友扔去警告性的眼神。


不,不管谁倒,他凌远是不会倒的。







许乐山走得突然,凌远是从自家父亲那里得到消息的。


去看看吧。电话里父亲是这样劝他的。


他向来不拒绝父亲,于是匆匆地退出例会,回办公室换上一身深色西装,再下楼去开车。位置不远,十几分钟的路程,凌远在路上什么也没来得及想。




现场布置得不算隆重,只是标准,挽联、花圈、遗像,该有的都有。阳光把灵堂照得空荡荡、亮堂堂的,一丝死角都不肯留下。


凌远鞠躬过后,直起身子面对着那张巨幅遗像,凝望那双黑白的眼睛。


他从心底漾出些荒唐感。


上一次他这样同这双眼睛对视的时候,两人同往常一样话不投机,闹得极不愉快,语言间他冒犯得过了头,险些把人激得犯高血压。


也正是那次以后,许乐山安分了很长一段时间,不再来骚扰他。


那似乎是二人的最后一次会面。


回过神来时,十余双眼睛观望着他。他与这位风云人物的事情算不上什么秘辛,见齐他们二位的人们都有意无意地提起过他们极为相近的眉眼,如出一辙的举手投足。


他实在没有多少悲切,不愿在这样的场合与他们虚与委蛇,也不愿去和逝者家属打交道,停留不过几十秒,即刻转身。


回在自己的车前,他忽然控制不住自己似的,把有些颤抖的手来回搓揉着,缓缓地吸了口气,他把这归结于——天气凉得突然,他穿得太少。


凌远在抽芽的柳树下裹紧了套在西装外头的大衣。


“一走,把一切都斩断了。”


他喃喃地自言自语,又什么都没发生似的,接了忽然响起的电话开车离去。




回到医院时例会还剩下半程,剩下的小半天时间,凌远就这样按部就班地过下去。


下班时间韦天舒拎着保温壶来过办公室一趟,问凌远要不要一起喝菜粥,他摆摆手,指了指亮着的手机屏幕,“我爸叫我回家吃了。”



再到家门口不过半小时,进门时满桌的菜。


母亲陈忆背对着他,动作缓慢地布置着碗筷,听见关门的动静只回头看了一眼,叫他把外套脱了挂在门后。


凌景鸿捏着瓦罐的两耳,热气腾腾小步倒出来,同样只望他一眼,“洗手去,吃饭。”


饭间气氛沉静得很,凌景鸿几次盛汤加菜,陈忆始终沉默着,凌远小心地瞧着母亲的脸色,筷子轻拿轻放,不敢磕碰出一点动静,将饭吃得安静又迅速。


终于,沉默着的陈忆发了话。


“去了?”


凌远愣了愣,和凌景鸿对视一眼,立刻明白了母亲言之所指,却神使鬼差地绷起面皮,开口撒谎:“没去。”


“去了就去了,谁会说你什么?”


“妈,真的,”凌远下意识捏紧了筷子,低声应着,“没去。”


“没去就没去吧。”


陈忆淡淡地讲了这么一句,随即放下筷子,说着困了要先睡。凌景鸿识趣地向凌远使使眼色,叫他自己慢慢吃,起身跟上妻子的脚步回房间去。



凌远住下筷子,怀着一丝莫名的情绪,缓慢地踱步到那扇房门前。


主卧的房门其实一早就坏了,很难关紧,总要留一道缝,凌景鸿同凌远讲过几次,他都没有时间找人来修。眼下父母极力压低的争执沿着这道缝隙零零碎碎地漏出来,凌远一面听着,一面分神想,也许早该把它修好的。




“......确实像他,早些年间,他爸也一眼都没回来看过他。”


“为了他......你敢说你没亏欠欢欢,你没亏欠小岳?”


“老凌,我知道你疼孩子,你好歹也看看你自己亲生的行不行?”


“他对他亲生父亲尚且如此,老凌,你叫我怎么安心?咱们怎么教出来这样的孩子?”




陈忆的声音虽然克制着,可还是叫凌远听得清楚明白,凌景鸿只是末了叹口气,拍了拍妻子的背,“他不容易。”




凌远没再听完,转身到自己那间许久不住的卧室,从枕头下摸出包没拆封的烟出了家门。


其实烟也是许久不碰的,凌远出门站了一阵子,才发觉自己身上没有打火机,只得打道回府。



回去时饭桌已经收拾停当,一个小瓦罐被塑料袋和软布层层裹着放在那儿。


“他给你炖的汤,带着吧。”


不知道是不是错觉,凌远总觉得自家母亲把那个“你”字咬得重了些,然后才觉出,今夜是不能留在这儿住了。


那瓦罐被凌景鸿包裹得很稳妥,小小一只托在手上,沉甸甸的,凌远就这样托着它出了门。



车子停在小区外头,凌远往外走了几步,掏出手机给韦天舒去了电话。


“在哪儿呢?谁值班?”


“你明天没手术是吧?”


“那就你,出来喝酒。”


电话挂了。




转过身,凌景鸿就站在那里,静静地看着他。


“你知道你妈妈的,她是......”


“我知道,”凌远打断了父亲的措辞,尽力地向他笑着,“我走了爸。”


“小远,”凌景鸿叫住他,指了指他怀里的瓦罐,“刚才没吃多少,你回去热了喝点汤再睡。”


“哎。”




车子启动时,凌远不出意外地从后视镜看见凌景鸿的身影,再看了一眼时间,晚上七点整。


见到韦天舒的时候,凌远下了车,把驾驶座让给了他,自己抱着瓦罐转移到副驾驶上扣紧了安全带。


他放松地倚在靠背上,半是抱怨半是感叹地讲着这一天过得实在是太慢,又轻声地指挥着好友向左拐向右拐。


韦天舒难得没有与他呛声,句句顺着应着,凌远反而没了向他再开口的兴趣,他知道,那位离世的消息兴许也传到医院去了。





喝过酒出门,凌远下意识地捂着隐隐要发作起来的胃部,心里有些后悔这次的放纵。


韦天舒叫他拽住自己的衣服站好,又问他要车钥匙,打电话叫代驾来。


“哦,好。”


凌远应了,低下头摸了摸身上的口袋,半晌,抬起头来,“我车好像没来啊。”


韦天舒瞪着眼,怪叫了一声,“你车没来,那咱们两个是飞来的呗?”


“算了算了,我打电话叫李睿来,反正也不远,我家住去吧?”


“不行。”


凌远丢下韦天舒的袖子,伸出一只手指晃悠悠地指着他,郑重地警告,“不许带我回家,丢人。”


“不带你回我家,那我送你回家总行吧?”


韦天舒哭笑不得地应着,张开双臂紧跟凌远的方向挪移脚步,生怕这人眼睛一闭躺到地上去,“我送你回你家行不行?凌教授那儿,行不行?”


凌远想了想,“我问问他睡了没有。”


手机捏在手里半晌,没人接听,韦天舒接过手机去重新拨号的功夫,凌远匆忙跑到路边上去,撑着膝盖伏着身子吐了个昏天黑地。


韦天舒再回头的时候,那人已经捂着肚子蹲到地上去了。




去医院的全程凌远不算清醒,只记得似乎看到了温宁医院的某个主任,后来再没了印象。


凌远醒来的时候,手上打着点滴,嘴里一股酸涩味儿,险些让他再吐一回。


韦天舒适时地凑过来,扶他起来一些,又递上水叫他漱口,“得亏没出血,下次再怎么着我也不让你喝酒了,这回我是真错了。”


凌远揉揉太阳穴,环顾一圈,“温宁?”


“嗯,这他们科里值班室,没几个人知道你在这儿。”


“我是不是睡着了......睡了多久?”


“不到两个小时。”


凌远听见答案愣了一下,躺回原位轻笑一声,“这一天过得也太慢了......我感觉像睡了一整晚。”


韦天舒不知道怎么接下去,只抠着自个儿的手,低低地应了一声。


“凌教授来了,在办公室。”


“嗯。”


“陈老师好像在门口露了个头,我也没看清是不是她。”


“嗯。”


韦天舒憋不住似的,拍了拍他的胳膊,“凌远,要不你还是哭吧,我不笑话你,许——”


“人都死了。”


凌远打断了他,接着是长久的沉默,又说:“我不是为他。”



门突然开了,进来的人又立刻退了出去,似乎是某个走错地方的患者家属。凌远往门口的方向瞥了一眼,韦天舒立刻走上前去,将门轻而又轻地合上。


外面一切就这样与他分离开了。


天花板上挂了块要掉不掉的帘子,正巧挡在灯泡的旁边,给床铺留出一小块光照不到的地方。


凌远向后缩了一些,隐在那块阴影里半阖着眼,问道:“我能再睡会儿吗?”


韦天舒起身关了灯,又坐回床边,一只手盖过去,松松地蒙在他的眼睛上。


“睡吧,”他稳定着自己的声音,想叫它最大限度地发挥安抚作用,在黑暗中说,“睡一觉就好了。”




——————

伴随点梗,被戳中点的一篇。


是谁说凌远最近过得还行来着

@Doc.Ling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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